在2025能源電力轉型國際論壇舉辦期間，本刊記者采訪了世界能源理事會秘書長兼首席執行官安吉拉·威爾金森，與其深入探討全球能源轉型的關鍵挑戰與戰略機遇。作為全球能源戰略研究的重要機構負責人，她從宏觀視角出發，剖析了當前世界能源系統所面臨的深刻變革，并探討了中國在全球能源轉型中的獨特作用。
“電氣化超級周期”正在展開
《能源評論》：您如何評價當前世界面臨的能源轉型的階段性特點？
威爾金森：作為開放的觀察者和積極的傾聽者，我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，一個“電氣化超級周期”正在全球范圍內加速展開，同時其也受到地緣政治動蕩的深刻影響。
氣候變化正在加劇，大自然正在重洗地球的“牌局”。過去幾年，世界能源理事會持續聚焦能源增長與系統轉型議題。我們必須在滿足全球日益增長的能源需求的同時，推動能源體系向環境友好型、生態可持續方向演進。能源轉型不僅要兼顧供給側，還要考慮需求側的變化。總體來看，全球能源系統的絕對脫碳目前還沒有真正開始，但過去幾年我們已經取得了巨大進展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在推動能源轉型過程中，有哪些因素需要考慮？
威爾金森：我們不僅要加速推進能源轉型，還要確保轉型過程的公平性；不僅要實現凈零排放，還要在減排的同時滿足增長的能源需求，這才是應對氣候危機的完整解決方案。
現在我們需要思考如何高效部署風電和光伏發電，如何提高可再生能源發電能力，以及如何確保電網穩定。僅僅生產可再生能源還不夠，實現電力的可靠傳輸、成本可控和系統穩定才是真正的挑戰。中國國家電網公司提供了諸多技術、標準和解決方案。不同國家和地區可以互相學習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當前，全球化正在遭遇挑戰，您如何評價全球能源轉型與國際合作的前景？
威爾金森：有人認為存在“反全球化”或“反環保”運動，但我認為這是“新全球化”和“新環保運動”的興起。40年前我投身可持續發展時，可持續發展這項工作的重點是“如何以更低環境成本提供更多服務”，而如今可持續發展已涵蓋氣候、糧食—能源—水關聯、循環經濟等更廣范疇。可持續發展的議程正從單一的“發電端減排”轉向更廣闊的視角——即使完全消除發電端排放，也未必能實現真正的可持續。
貿易始終應符合人類和社會的最大利益，關鍵在于如何實現公平貿易，避免巨大的不平衡。當前的挑戰在于，推動能源轉型需要大規模、多樣化的合作，而關稅可能改變某一種合作模式，但不會阻斷所有路徑。我們用“巖石與河流”比喻未來：“巖石”代表國家壁壘，可能阻礙進程；“河流”則象征加強合作，可以繞過障礙。如今，全球需要更多關于合作模式的探討，重新思考“與誰合作、如何合作、在哪合作”等選項。貿易摩擦恰恰催生了新的聯盟和合作方式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面對美國關稅戰帶來的不確定性，應如何評價在能源領域開展合作的重要性？
威爾金森：世界能源理事會去年提出了“巖石與河流”情景模型。這或許是理解當前局勢的最佳視角之一：關稅如同向貿易海洋中投入巨石，會引發諸多連鎖反應；但我們也生活在“河流”的世界里，河流能夠繞過最大的障礙。我們看到，現在有機會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規模開展新型合作——我們不僅在重構能源電力系統，也在重塑全球信任。因此，這是一個需要停下來反思的時刻，或許在關稅時代之后，會涌現出新的貿易和信任關系。
全球能源領導力的下一章
《能源評論》：在當前充滿不確定性的全球能源形勢下，您有哪些確定性可以分享？
威爾金森：未來有很多的不確定性，變化已不再是快慢的問題，而是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沖擊。然而有兩點是明確的，一是能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，二是中國的電力系統發展將深刻影響全球能源的未來。
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，過去的路徑已經無法引領我們走向未來。全球能源領導力的下一章必須應對資源高強度、供應鏈波動以及設備規模化退役日益加劇的風險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面對能源轉型的新階段，全球應如何構建更具韌性和可持續性的能源體系？
威爾金森：世界必須從“清潔”邁向“循環”，不僅要實現能源系統的清潔性、安全性，更要提升其應對風險的韌性。這就要求在供應側提高效率、進行資源循環，構建能夠再生、支持重建信任、獎勵長期治理責任的系統。
我們正在倡導一項全新的領導力原則，旨在將傳統的“世界能源三難困境”分析框架升級為更具前瞻性的“世界能源羅盤”發展指引，既滿足行業對可信透明的需求，也支持不同地域、不同進程下的國家能源發展與轉型學習借鑒，共同推動具有未來性、可循環性和繁榮性特征的能源發展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當前，我們正在經歷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。哪些技術創新將成為推動能源轉型的關鍵因素，比如人工智能？
威爾金森：隨著越來越多的可再生能源接入電網，各國對電網穩定性問題引發的停電感到擔憂。但這些問題有技術解決方案。在參觀中國電科院的過程中，我們就看到了調整電力系統頻率、建立天氣預報系統以及開展需求側管理的相關技術。我認為這是各國可以共同學習的領域。
從具體技術來看，數字化已成為必然趨勢，人工智能不僅是技術轉型，更是社會變革。數字化對能源轉型具有雙刃劍效應：一方面，人工智能和數據技術有助于提升流程效率、管理電網穩定性、實時掌握動態；另一方面，人工智能本身是增長最快的能源需求領域之一——系統越智能，能耗就越高。我們目前也在努力平衡這一點，這正是能源轉型中技術的雙面性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最近的西葡大停電引發人們對如何平衡能源轉型的緊迫性、能源安全和可負擔性目標的思考，您怎么評價？
威爾金森：能源系統需要實現多重目標：安全、可負擔性和可持續發展。西班牙、葡萄牙的停電事件表明，當可再生能源占比超過50%時，電網的波動性和不確定性顯著增加，需要加大儲能和電網投資。
這提醒我們，在加速能源轉型的同時，必須同步加強儲能設施建設和電網現代化改造，以確保系統的穩定性和安全性。
中國的能源轉型是這個時代
最鼓舞人心的能源故事
《能源評論》：您如何評價中國在全球能源轉型中所做的努力？
威爾金森：中國的能源轉型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、最鼓舞人心的能源故事。中國2023年新增太陽能發電裝機容量就達到了約210吉瓦，超過美國迄今為止的太陽能發電總裝機容量。目前，中國生產了全球80%的太陽能電池板、60%的風電設備部件以及70%的電池產品。
作為世界最大的清潔能源技術生產國和部署國，中國正在制定太陽能、風電和電池制造的可重復使用設計標準，開創循環價值鏈和閉環系統，推動在關鍵礦產外交透明度、創新方面的包容性引導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您認為，未來中國在全球能源轉型進程中應扮演什么樣的角色？
威爾金森：中國具備長期產業規劃和供應鏈整合能力，顯著降低了全球可再生能源成本，不僅自身受益，也為眾多新興經濟體帶來新機遇。
自格拉斯哥氣候大會以來，全球掀起“凈零競賽”，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定義“新的全球運行體系”的競爭，而能源正是這一新體系的核心戰場。
世界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宣揚，而是更有效、可持續的合作以及真正的全球能源共同體。我誠邀中國不僅分享經驗和學習成果，更要在新階段發揮領導力，建立合作伙伴關系。中國國家電網公司具備遠見、能力和歷史傳承，有潛力成為下一階段全球能源治理體系的奠基者。
《能源評論》：能源轉型不僅關乎能源生產，還關乎每個人的生活，應如何發揮公眾參與的積極作用？
威爾金森：當我們談論能源轉型時，往往只關注技術和資金，但它的核心是“人”——關乎人們對尊嚴、福祉的需求，以及在健康星球上生活的權利，這才是能源的本質意義。世界能源理事會提出了“以人為本的能源”議題。如果我們只關注技術和能源供應，沒有考慮到能源的使用方式和使用者的需求正在發生變化，便可能產生盲點。
我們需要改變討論的焦點：不再只談華爾街的需求，而是關注普通民眾和日常生活的需求。我們需要更多探討能源使用方式的變化、用戶需求的分布，而不只是停留在技術的抽象概念上。我們議題的核心就是公眾對能源的認知需要實現飛躍式的提升。大多數人都習慣了插上插頭就有電，卻不了解這個插頭背后的能源系統。這個系統遠比我們想象的更龐大、更復雜。比如，中國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、最復雜的電網。
沒有用戶參與的話，我們就無法保證電力系統的穩定性和韌性。以人為本的能源愿景的核心是激活人類的集體社會，讓人類邁向安全運行空間的腳步更快、更堅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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